張五常
無端端讀到十一月十一日《文匯報》的「中國新聞」，有兩項似佳實劣，不以為然。其一是美國國務卿賴斯接受新加坡《海峽時報》訪問，說中美關(guān)系不是零和游戲。說得對，我贊同。但她又說跟中國做朋友總比做敵人好——這應該是小小失言了。兩個原因。其一，做朋友當然比做敵人好，說了等于沒說。其二，讀者或聽者可能聯(lián)想到中國是美國的一個假想敵，就是真的也不應該在言論中有絲毫這樣的含意。我的意思，是任何人對我說跟我做朋友總比做敵人好，我會想：怎可以想到敵人那邊去？
中國當然是美國的朋友，否則或會打?qū)⑵饋恚蚱鸫a針鋒相對。當年中國進入世貿(mào)，美國的檔案顯示他們幫大忙。當然，他們想不到中國人的生產(chǎn)力那么厲害，一下子要包辦全世界的紡織品。后來大吵大鬧，配額重溫，而強逼人民幣升值已有三年多了。這是強逼中國貨起價，沒有政客不可能出現(xiàn)。中美之間的沙石還有，恐怕不少吧。這些沙石早晚要清除，可惜今天看，美國的眾多經(jīng)濟學高人，對政府的影響近于零。
第二項報道，是投資大亨羅杰斯接受韓國傳媒訪問，把中國捧到天上去。使我憂心的，是他說：「中國將成為引領(lǐng)世界經(jīng)濟的國家。盡管很多人對此不滿意，但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。」大亨先生沒有讀過中國的歷史吧。中國在強盛時，要求國土完整，有時像乾隆皇帝那樣，對外邦有點狂妄自大。但奇怪，中國從來沒有領(lǐng)導或引領(lǐng)他邦之癮。這一回，賴斯說中國已非吳下阿蒙，要在國際上擔當重要角色，而大亨又說中國會引領(lǐng)世界，《文匯報》顯然說得有點自豪了。
自豪是應該的。中國的可觀發(fā)展，是由工資二十元人民幣一天的勞苦大眾打上去。炎黃子孫有這些人我感到自豪。一位長沙朋友最近訪美，回來后太太問他紐約怎么樣。他說：「不怎么樣，比不上上海。」這判斷是對是錯天曉得，但浦東只用了八年時間，不能不說是奇跡。朋友，你可以想象有人為了多賺數(shù)角美元，凌晨時刻在摩天大廈的鋼架高層作焊接嗎？打死我也不會做，但佩服這些「勇士」們。
令我擔心的，是北京可能給外人贊得飄飄然，要嘗試一下領(lǐng)導世界。對所有國家友好絕對應該，認為需要協(xié)助的，出錢出力，也應該。但說什么領(lǐng)導云云，或爭取什么重要國際角色，容易吃力不討好，可免則免。人家比你有錢，去領(lǐng)導是笑話。人家比你窮，去領(lǐng)導可能惹禍上身。如果貧困之邦見到中國的發(fā)展要仿效，他們大可派專員來考察研究，北京不需要教他們怎樣做。協(xié)助他人是好事，但協(xié)助之后需要負責的，不妥。后者有點「領(lǐng)導」的味道。經(jīng)濟發(fā)展要各做各的，互相尊重，互相貿(mào)易，誰大誰小無所謂，「引領(lǐng)」不談也罷。
中國人在國際上的地位大有改進。面系人地俾，架系自己丟。這些日子炎黃子孫到歐洲旅游，有錢在手，受到的禮待前所未見。據(jù)說還有隨地吐痰的，丟架之極也。先敬羅衣后敬人，俗不可耐，但這是真實的世界。
神州大地還有很多問題，還有數(shù)之不盡的沙石。然而，這些日子我贊的多，彈的少，有兩個原因。其一是我認為北京當局知道沙石的所在，用不著我提點。其二是盡管沙石多多，而天才絕頂如區(qū)區(qū)在下（一笑），撫心自問，如果二十多年來讓我有改革中國的生殺大權(quán)，我不會改得那么好。自己斗不過人家，彈來彈去是得把口，見笑天下。
話雖如此，很多時我認為北京知道沙石，但處理的方法不對。于是，把自己的所知提出建議，心安理得，北京聽不聽話我管不著。這里要說的，是雖然中國的傳統(tǒng)好些我不以為然，但沒有領(lǐng)導他邦之癮的傳統(tǒng)，很不錯，算是了不起的智慧了。 作者：張五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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